◇本报记者 张译心
这是一项跨越了近百年的宏大调查项目，从考察中国社会性质的第一次调查，到追问中国式现代化的第五次调查，历经岁月的沧海桑田，不曾改变的是为国为民的初心；这是一项专业而细致的调查项目，通过对同一地域的农户经济实况进行长时段连续追踪调查，形成了无锡、保定南北两地数千户农户家庭连续演变的珍贵数据资料。这个项目就是无锡、保定农村调查，目前由我院经济研究所承担，是中国学术界一项独一无二的历史延续性调研，从1929年到2025年的系列调查在中国近现代农村研究中绝无仅有，在世界范围内也不多见。2024年，这项光荣且具有历史传统的调查又开启了它在新时代的新征程。
■陈翰笙（1897—2004）
■1958年，第二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江苏无锡调查队在黄土泾桥合影。
跨越百年的调查接力
2024年盛夏，一场跨越半个多世纪的追踪，在蝉鸣中悄然重启。调查人员挎着塞满问卷和纪念品的帆布包，匆匆踏上乡间小道。他们的目的地，是无锡市郊富饶美丽的玉东村——这里正是90多年前“无锡、保定农村调查”的起点之一。玉东村所在的玉祁镇是著名经济学家孙冶方、薛暮桥的出生地和纪念馆所在地，两位经济学家也是第一次无锡、保定调查后期资料整理的参与者。以这里为第五次调查的起始地，既是出于当地村委高度配合的现实考量，也是向历史调查的前辈名家们致敬。
“阿婆，您家可是1958年登记在册的调查户呢？”敲开村民家的大门，调研团队大学生的询问中透着忐忑，年近八旬的受访奶奶眯眼打量档案中的名字，欣然点头确认：“这是我公公，那时候他还年轻。”
此次调查最大的特点就是调查时间跨度大，样本追踪难度高。早在2023年，课题负责人之一、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隋福民就带领团队多次赴无锡受访村，并借助当地力量，确定第一次和第二次调查受访户的后代，框定受访户群体大致范围。
■1929年，第一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第四组成员在无锡太湖合影（左）；1987年第三次调查相关成果（右）。 受访者/供图
为什么课题组舍近求远不选择采用第三次和第四次的抽样调查办法，而选用更为繁琐的追踪调查呢？隋福民告诉记者，只有对农户进行连续的纵向追踪，将目光投向1958年调查户的后代，才能让调查不仅在村落层面实现纵向比较，更在调查户层面精准剖析中国农户的家庭行为及其与村落发展的历史互动关系，从而更深刻地理解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探寻中国式现代化的机制动力和发展内核。
经过细致梳理，约千户家庭进入调查视野，这一调查规模符合项目设计方案和经费条件。然而，要完成如此庞大的调查任务，必须集结各方力量。于是，一支由年轻教师、博士生、硕士生以及本科生组成的调查队伍迅速组建起来。其中，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江南大学、广东海洋大学、湖北师范大学等高校的学生怀揣着对农村研究的热情加入了调查队伍。
当然，课题组不仅开展农户调查，还要延续前四次调查传统，进行村概况调查。因此，调查团队还在2024年初对东吴塘村、白水荡村和唐家宕村开展了为期一个月的田野调查。在调查过程中，调查团队成员深入村落与村民进行交流，完成了大量准备工作，包括驻村考察、村委座谈、反复商讨、对比参考其他社会调查的经验等，了解当地人的生活习俗、诉求，为开展大规模入户调查积累了经验，创造了前置条件。
团队在前期考察的基础上，精心制定了调查问卷和调查手册。这份问卷涵盖约350项指标，从家庭基本信息、收入消费到资产情况、社区关系，再到对幸福感的评价等，全方位、多角度、细致入微地勾勒出农村家庭的立体画像。为保证调查质量，调研组前期对指导员和调查员进行了三次精心培训。
■2024年，第五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部分调研组成员合影。受访者/供图
在采访中，隋福民多次向记者强调，“我们在一开始就和调研者说，我们采用的是马克思主义的调查方法。这个调查是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的社会经济调查项目，而我院是全国的马克思主义研究阵地，是从事学术研究的全国政治机关。这就决定了我们的调查方法必须是科学的方法，也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
何为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和方法？在调研团队看来，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就是坚持人民立场；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就是通过亲力亲为、行万里路的方法，实事求是，走群众路线开展调查。
续写乡村调查新篇章
盛夏的骄阳炙烤着江南水乡，一群年轻人手持问卷、录音笔和相机，叩开一扇扇农宅的大门。从7月的预调查到9月的深入走访，这场学术接力不仅是对百年农村变迁的追踪，更是一幅新时代学子“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的鲜活图景。
■1998年第四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相关成果。受访者/供图
此次调查包含严谨的预调查，通过对玉东村104户农户实施预调查，以便确定调查问卷是否合适、调查流程是否合理、组织管理是否严密以及其他注意事项。预调查就如同“学术侦察兵”，参与者们在为后续正式调查测试问卷可行性的同时，也要摸索与农户的沟通密码。参与预调查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博士生李冰心回忆：“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尝试撬动村委这一杠杆去联络好调查户，尝试着如何做好调查员的培训工作，如何让调查户更好地感受到我们的真诚。庆幸的是这条河过得还算不错，可以说为后续的调查起到了一个样板的作用。”
在正式调查过程中，不少受访户都给调查团队留下了深刻印象。曾参加过第三次调查的李九星老人详细回忆了前后两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时家中的情况：早年间，家庭收入主要依赖农业生产，生活条件较为艰苦，温饱问题常常困扰着他们。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国家允许农民进城务工为他们带来了新的机遇。老人提到，进城打工的收入远远高于依靠农业生产所能获得的收入，家庭的经济状况因此大幅改善，生活条件也显著提高了。现在，他们不仅能够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还能享受更多的物质和文化生活。老人的故事生动地体现了国家政策对普通农民生活的深远影响。
■2024年，第五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访谈现场。受访者/供图
由于调查团队前期做好了充分的沟通和准备工作，调查也得到了当地群众的热心支持。“无锡好人”、惠山区堰桥街道刘仓社区退休妇女主任鲍静燕不仅自己积极配合调查工作，而且亲自带领调查员同受访户进行沟通，排除沟通障碍；前进花园刘丽珍阿姨年轻时在厂里当会计，坚持写下了个人自传和关于无锡改革开放以来变化的口述史，在退休之后，她仍然积极参与社区工作，自己还成立了志愿者组织，为社区里的孤寡老人带去温暖……一段段故事是历史的串联，更是时代变迁的鲜活注脚。第五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相对于前四次调查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将这些鲜活的故事写进一段段附记和调查日志中，上千段附记、日志和调查问卷一起，描绘出一幅生动的农村社会生活变迁图景。
调查团队既要像经济学家般精准，又要像媒体人般共情。调查团队非常重视记录调查过程和流媒体宣传工作，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博士生刘火特意请来本校摄制组对无锡10村调查进行实地拍摄，为第五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资料。
谈及为什么第五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团队如此重视影像记录和宣传工作，刘火说：“随着研究的需要和学科的现代化发展，经济史的材料也不再局限于纸质的档案文书。第五次调查适逢新时代，既是一次学术传承，也是对新时代农村生产生活风貌的展现，同时也是当代学子响应党和国家号召深入农村将研究写在祖国大地上的深刻实践。对影像资料的留存兼具了史料价值、教育价值、文化价值，也是相对于前四次调查技术水平提高的一个见证。”
将学问写在祖国大地上
除了延续入户调查外，第五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还兼顾了村级资料的收集与整理。调查团队已同无锡3个历史资料保存比较完整的社区取得联系。在吴塘社区的配合下，调查团队已扫描了吴塘社区一部分材料，包括改革开放前后生产队、村社企业的账册、凭证、社员名录等，当前整理村级材料的工作还在持续进行中。
历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为中国培养了大批优秀的经济学人才，孙冶方、薛暮桥、王寅生、钱俊瑞正是第一次调查的受益者。第五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延续了这一历史传统，不同分工的各类参与者均在这次调查中获益匪浅。
在参与者眼中，这项调查不仅是一项社会经济调查，更是一项历史调查。课题负责人之一隋福民认为，这项调查是对前辈学人的致敬，是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将学问写在祖国大地上的指示精神的重要举措，是继承中国共产党调查研究优良传统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扎实学风的关键行动。
问卷设计者之一、上海财经大学博士生张宽表示，跨越百年的样本为当下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提供了新的注脚。指导员黄文君告诉记者，这个过程对于青年学子而言，不仅是我们与乡土文化的一次深度交融与对话，更是人文社会学科魅力的一次生动展现。调查员许政在参与调研的过程中，深刻体会到农村发展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也看到了城乡融合发展和乡村振兴的广阔前景。
历史长河波澜壮阔，百年初心历久弥坚。历史上，“无锡、保定农村调查”先后进行了四次，是中国近现代农村调查史上对同一地域的农户经济实况长时段的连续追踪调查，形成了无锡、保定南北两地数千户农户家庭连续演变的珍贵数据资料。未来，他们还将展开对保定农村的大规模调研，最终将整理出四类主要成果：一是将构建中国无锡、保定农户家庭百年变迁数据库；二是将撰写第五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数据分析报告；三是将撰写无锡、保定农户经济百年变迁史；四是要撰写一批要报和学术论文。这些成果将有效反映新时代农村发展现状、农民生活水平和农民眼中的时代变化，为中国农村发展留下珍贵的历史资料和时代思考！
链接
无锡、保定农村调查简介
无锡、保定农村调查始自1929年，由当时还是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社会学组主任的陈翰笙组织开展。陈翰笙后来历任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所长等职。自首次开展以来，这项调查已历经近百年。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我国农村经济社会发展经历了多次历史性变迁。
第一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的时间为1929—1930年，陈翰笙组织领导的此次调查覆盖了33个自然村，其中无锡22个村、保定11个村，涉及2973户，参与调研人数超过100人，实证了当时中国仍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社会性质。然而，受限于当时的社会环境，未能将全部资料整理完毕。部分已整理的资料也未能出版发行，无锡的调查报告虽已撰写但原稿丢失，保定的调查报告则未完成。
第二次调查于1958年进行，由时任国家统计局局长薛暮桥和时任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所长孙冶方共同组织领导。此次普查了22个村，其中无锡11个村、保定11个村，涉及4069户，参与调研人数同样超过100人，实证了新中国成立前后农村经济的巨大变化和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调查结束后，撰写了《江苏省无锡县近三十年来农村经济调查报告》，保定方面则由河北省统计局编写了《廿八年来保定农村经济调查报告》。这两份报告于1988年9月在《中国农业合作史资料》（增刊二）上内部刊出。
第三次调查于1987年展开，由时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杜润生领导，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发展研究所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共同合作。此次抽样调查了两地22个村，涉及5000余户，参与调研人数逾100人。第四次调查于1998年进行，由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与荷兰莱顿大学汉学研究院共同合作，抽样调查了22个村，涉及3100余户。
第三和第四次调查均旨在弥补前次调查未竟全功的遗憾。第三次调查因相关责任人逝世及资金断链影响，研究工作至今搁置，仅留下题为《中国农村六十年：无锡、保定农村社会经济变迁》的写作提纲和部分章节初稿。调查的原始资料亦不知去向，现存主要为分户调查的电子数据库及当年课题组撰写的若干村概况及专题报告。第四次调查建立了调查资料数据库，并出版了《中国村庄经济无锡、保定22村调查报告（1987—1998）》和《无锡保定农村调查统计分析报告（1997）》两本专著。然而，撰写一部全面反映和分析两地农村及农户数十年经济发展演变历史，进而提炼中国农业农村现代化内在发展逻辑的学术专著的愿望仍未实现。
迈入新时代，我国实现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历史性飞跃。农业农村现代化经历了从近代的无力应对到后来的持续探索与转型，逐步接近既定目标。在这百年历史长河中，中国农民展现了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彰显了在要素市场和产品市场上的资源配置能力及“企业家精神”，农业农村发展取得的显著成就充分证明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这些显著的发展和变化都值得永久铭记。
启动第五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不仅能够延续前四次调查的宝贵成果，而且能为我国社会经济发展留下从农村、农民、农业视角出发的珍贵历史资料。在此背景下，中国社会科学院高度重视，于2022年将“第五次无锡、保定农村调查”立项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年度重大经济社会调查项目。
（本报记者 张译心/整理）
